刘长益
上世纪七十年代,我8岁那年,老天爷忽然吝啬得厉害,将雨水封存得严严实实。禾苗在焦渴中垂头挣扎,却终究敌不过那毒辣的日头,萎黄成片倒下,火燎过般枯萎,空壳的稻穗细细的垂着头,结不出多少谷粒。生产队里队长宣布:不收了。那些零落的稻谷便如被弃之物,撒落在田埂各处。
一日下午,母亲递予我一只细竹篾编成的鱼篓,语声轻得几乎如叹息:“家里没呷的了,去捡点儿吧。”我便与几个穿得破旧的小伙伴们,如同觅食的麻雀般,悄悄溜入那片早已荒废、被遗弃的水田里。我们埋头摸索,手指在枯败的稻茬间慌乱穿行。然而此时,队长却如从天而降般横在田埂上,面孔阴沉似六月暴风雨的前兆。我们惶悚地站着,竹篾在抖动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单薄。母亲给我的那个小篓子被队长一把夺走,篓底的几粒稻谷撒落在尘土里,瞬间便黯淡失色了。
当晚,生产队开会的地点就在晒谷场上。月亮浮在头顶,冷清清地照亮下方石碾,石碾上铺开一本格外宽大的工分本。会计在众人注视下用笔尖点了点本子:“罚十工分!”微末的字迹宛如尖刺扎入父母心口。父亲额头的青筋浮起,脖子也粗了起来:“家里口粮都断了,谁管过我们死活?”母亲的声音也颤抖着扑了上去:“孩子饿得直哭,撒落在地的粮食,捡一点也犯法不成?”然而,队长站在那儿,如石雕般纹丝不动。
我藏在大人腿与腿的缝隙间,目光恰好被石碾上那本摊开的工分本死死吸住。会计执笔准备落字的一瞬,我忽然觉得浑身血液冲涌,竟如离弦之箭扑到近前,一把扯过那本簿子。台下响起一片惊叫,我两手攥紧本子,狠狠向两边撕去!撕裂声如裂帛般划过凝固的夜色。纸张断裂的刹那,我将那两半罪证奋力一抛,纸片像受伤的蝴蝶,飘飘荡荡坠入了旁边幽暗的水塘深处。转身,我只管拔腿朝茫茫田野奔去。
后面人声鼎沸,无数道模糊的手电筒光束在身后晃动、追逐,将黑暗搅起条条光带。我慌不择路,钻入一片深密稻田,蜷伏在田埂下潮湿的泥沟中间。夜便这样浓稠地围上来,彻底把世界包裹了。
草丛间我蜷缩着身体,全然感觉着草尖的露水渐渐浸透裤管,凉意一寸寸爬上皮肤。黑暗静谧无声,只有远处追逐的喧哗渐渐散尽,偶尔几声虫鸣,零星而孤寂,于黑夜中悠悠荡漾开去。我孤零零抬首,天穹辽远深邃,无数星点沉静地悬垂着,它们对地面上人间烟火里的饥寒与算计,既或许茫茫然无知,更显得浑不在意。
待一切复归平静,我独自数着天幕上的星星。田埂下那杂草间的寒气,悄然渗过单薄衣衫,夜露冰冷浸骨,仿佛要把凝缩于胸中的不解与委屈也冻结起来。仰望那片星空,每一颗都沉默地悬置在无垠的永夜中,粒粒清晰而渺远——我幼小的胸腔里,此时却塞满了人间烟火中无解的算盘与饥寒。
这片大漠般缄默的星空下,那个夜晚在草尖凝成的露珠里,终于无声地凝成了一条蜿蜒的印记。那印记无声,却深嵌在田埂下蜷缩的脊背上;原来人间的荒旱与规则之重,竟连一个孩子试图捡拾遗落谷粒的手都难以承托——撕扯的纸片沉入塘底,而沉没的何尝不是一捧微芒,它终被暗夜吞下,只余下草间寒露与满天星斗:原来人间悲欢,原来在宇宙的秤盘上,轻得飘忽无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