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长益
翻开《洞口县志》和《高沙镇志》,我们不能忘记日本鬼子的铁蹄曾将高沙这里变为焦土的惨剧。
暮色四合时,我总爱倚着蓼水的石栏远眺。晚风掠过老墙斑驳的苔痕,将檐角风铃摇碎成细碎的呜咽。这座被时光包浆的湘西南古镇,连砖缝里都沁着岁月浸润的温润,直到某日翻开泛黄的县志,那些嵌在年轮里的伤口才忽然渗出血来。
老街的青石板记得,1945年暮春的雨水格外腥咸。当最后一缕炊烟被马蹄踏散,三百栋吊脚楼的剪影在火光中扭曲变形。我蹲在太平桥头抚摸青石上的弹痕,指尖忽然触到凹陷处的积水——那分明是八十年前某位妇人投河时溅起的泪。水波荡漾间,我望见斜街转角处"同仁和"油坊的桐油正汩汩漫过麻石缝隙,金黄的河流裹挟着菜籽油的清香,在月光下蜿蜒成引路的火蛇。
那些被铁蹄碾碎的时光碎片,总在梅雨时节悄然返潮。油纸伞撑开潮湿的黄昏时,我常听见薛家老宅的雕花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。1945年四月初三的月光应当格外皎洁吧?否则怎会照见麦园王氏头颅滚落时脖颈断面的血珠,怎会记住谢家祖母紧攥着孙儿衣襟的枯手?被缚于苦楝树上的赵如太,该是望着自家炊烟消散的方向咽气的,树皮上至今留着指甲抓出的沟壑,像刻进年轮的墓志铭。
最痛是石榴田的老柴屋。当十二双军靴踢开吱呀的门板,月光突然变得浑浊不堪。灶膛里未熄的柴火明明灭灭,映着少女胸脯上凝结的血琥珀,照见母亲凌乱白发间沾着的枯草。那些被刺刀挑碎的绣花肚兜,至今仍在资水深处随水草飘摇,每逢月圆之夜便浮出粼粼的银光。
可焦土里始终萌发着倔强的新绿。当幸存的农人用豁口的镰刀刨开弹坑,发现深埋的稻种竟在尸骸滋养下抽出了嫩芽;染血的绣花鞋垫里,藏着来年春天的油菜籽;烧焦的房梁缝隙中,灰雀衔来的野莓种子正迸出猩红的芽。最难忘那帧泛黄的照片:满目疮痍的街市中央,戴灰布帽的老者将半截焦黑的春联重新贴上断墙——"山河依旧"四个字,墨迹如泪痕般在硝烟中蜿蜒。
如今的祖师桥已改作廊桥,暮色里常有老翁咿呀拉着二胡。弦音掠过蓼水时,总会惊起成群的白鹭,它们的羽翼掠过当年焚毁的油坊旧址,在新建的仿古建筑群上投下流动的阴影。但我知道,真正的魂灵栖息在老井青苔覆盖的井沿,在苦楝树新发的枝桠间,在学童经过烈士碑时突然静默的瞬间。
华灯初上时,古街新铺的玻璃幕墙倒映着霓虹,却也在某个转角处,与旧时染坊褪色的靛蓝布幡悄然重叠。蓼水永远向东流去,带着火星未烬的焦木,带着沉入河底的银簪,带着永不消散的、混合着桐油与血泪的潮湿气息。而我在清明雨落的黄昏,总看见无数透明的影子从水面升起——他们提着破碎的马灯,抱着焦糊的族谱,托着新采的艾草,正踩着粼粼波光,走向炊烟再起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