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长益
2025年12月14日,我参加了一场“走草”活动。同行的都是县城的同事,组织者是我们私底下喊作“秋秋哥”的老大哥。这名字念在嘴里,自有一股乡野的、亲昵的趣味。我们此行的目的地,是洞口县江口镇的桃田村。说起来,这村子离镇上不过一公里的光景,却是一个真真切切长在山怀里的村落。
一条新辟的盘山公路,便成了我们“走草”的路径。这路,是宽坦的,蜿蜒着,舒舒徐徐地伸向山的深处。路是水泥的,光洁而坚硬,走在上面,脚底传来一种实在的、现代的触感。然而我的心里,却无端地想起组织者口中那条已成过往的石板路。那该是怎样的一条路呢?想必是窄的,陡的,被无数双草鞋、布鞋、光脚板磨得温润了的。那路上,一定浸着晨雾与夕露,响着挑担汉子沉沉的喘息,与赶墟归来的女人清朗的山歌。它像是一根古老的藤蔓,死死地、又是深情地,将散居在海拔一千三百米与两百米之间的人家,牵连在一起。如今,这藤蔓被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,成了山的一段记忆;而新的公路,则像一条滑亮的银链,松松地系在了山的腰间。
顺着这银链走去,两旁便见着一幢幢小楼,白墙黛瓦,在青山的映衬下,显得分外明净。这便是那些从云深不知处搬迁下来的山民的新家了。山村是静的,静得只听见我们自己的脚步声与微喘。这份静,与那空着的、精致的楼屋,不知怎的,竟合成一种淡淡的惘然。几个老人坐在门前,脸上的皱纹像这山里的沟壑,深藏着往日的风雨;他们静静地看着我们,目光浑浊而安详。还有孩子,在坪地上追逐,笑声像被溪水洗过一般,清凌凌地溅开来。这景象,让你感到一种安稳,同时也感到一种繁华背后的、柔软的寂寥。
目光放远些,便是那上千亩的油茶林与猕猴桃园了。油茶的叶子是深绿的,厚实地铺陈开去;猕猴桃的藤蔓,则乖巧地攀在架子上,织成一片绿网。组织者颇有些自豪地告诉我们,这便是村里的“林下经济”了。从前山里人只知向山索取,砍伐与垦荒,弄得山像生了瘌痢头;如今,他们却学会了与山相守,在它的怀抱里,种下这绵长的、可持续的生计。这满目的青翠,便不只是风景,更是日子与未来。
行到半山腰,路旁一户人家,竹篱茅舍,别有古风。一群鸡鸭,正悠闲地在土里刨食。我一时兴起,隔着篱笆问那屋里走出来的老妪:“阿婆,这鸡鸭卖不卖?”她笑着摆手,脸上的皱纹也漾开了,说:“不卖哩!孩子们在深圳,钱是够用的。这些啊,一部分留着过年,一部分等他们回来,或者送给城里的亲戚,尝个乡野味儿。”她顿了顿,又热情地补上一句:“你们这些城里人,有空多来村里走走,看看这山山水水,就好。”
她的话,和着这山间的清风,吹进心里,有一种质朴的温暖。是了,这山里的人,或许不再仅仅依靠这鸡鸭鹅豚来换取柴米油盐,但它们的存在,却维系着一种更珍贵的东西——那份关于“家”与“年”的情感,那份与土地、与亲眷割舍不断的牵连。
下山的时候,人人手里都多了一包东西:山里人家自晒的红薯干。嚼在嘴里,韧韧的,甜丝丝的,那是一种被阳光久久亲吻过的、厚实的甘甜。我忽然觉得,我们此行“走草”,走的哪里是“草”呢?我们走的,分明是一条从过去通到现在的路,路上铺着政策的磐石,也洒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情。那昔日的石板路,收藏着艰辛的喘息与山歌的悠扬;今日的盘山公路,则承载着别墅的明净与猕猴桃的丰收。而那红薯干的滋味,大约便是这变迁之中,始终未变的山魂与乡愁,沉沉地、暖暖地,落到了胃里,也落到了心上。

作者:刘长益 洞口县老科协副会长兼秘书长,洞口县作协会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