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长益
昨天,2025年12月10日,洞口县作家协会院内冬日阳光是这般温暖,县作协召开了老作家回乡的座谈会。会散了,人声渐渐稀落,可那份温热,却沉甸甸地积在胸口,不肯散去。回到家中,独坐窗前,窗外是洞口县沉静的夜,而我的心潮,却兀自起伏着。那些老友们恳切的面容,那些关于文字与乡土的肺腑之言,像投入心湖的石子,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我这一生,绕了一个大圈子,到老来,却又坐回书桌前,重新拾起这支笔,究竟是为了什么呢?
这念头,并非昨日才有,却是在昨日,变得分外清明、坚定。
我想,我终究是一个洞口人。我的血脉,是与这里的山水紧紧相连的。我的童年,是泡在蓼水河那清凌凌的波光里的;我的青年,是看着雪峰山脉那一起一伏的翠色轮廓的。这山,这水,不只是风景。它们是摇篮,是课桌,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地图。平溪江水不说话,却教会了我什么是温柔与坚韧;雪峰山沉默,却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厚重与巍然。这山环水绕的小城,它的呼吸,它的脉搏,我太熟悉了。我熟悉春日里漫山遍野的油茶花,那细碎的、洁白的花,开得那样安静,香气却丝丝缕缕,能钻进人的梦里去;我熟悉秋日里那片片金黄的蜜桔林,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枝头,像是这片土地最慷慨、最甜美的献礼。
这丰饶的物产,养育了我的身体,而那独特的风土人情,则塑造了我的魂灵。我记得老街巷里,那一声声悠长的、带着泥土气息的乡音;我记得红白喜事上,那虽有些繁缛却充满人情古意的礼仪。这里的乡亲,他们的脸是风吹日晒的赭褐色,他们的手是粗糙有力的,可他们的心,却像自家酿的米酒,初尝或许平淡,后劲却是绵长的醇厚与温热。他们在这片土地上,生,老,病,死,爱,恨,离别,团聚,一代又一代,上演着最朴素也最深刻的人间戏剧。这一切的一切,像无数珍贵的碎片,散落在我的记忆里。我若不说,我不写,它们或许就真的随风而散了。我觉得,我有这个责任,把这些碎片捡拾起来,擦拭干净,拼凑出一幅属于我们洞口的故事来。这责任,不是谁强加于我的,而是这片土地赋予我的,一种心甘情愿的、甜蜜的负担。
于是,退休之后,那沉寂了多年的写作的念头,便如逢春的草木,不可抑制地苏生了。这不再是年轻时或许带些功利的书写,而是一种纯粹的、发自生命本能的冲动。我要为这深爱的土地而歌。歌它的晨雾与晚霞,歌它的田垄与炊烟,歌它的寂静与喧嚣。我要用我这支或许笨拙的笔,为那些无名的山峦立传,为那些奔流不息的溪水作注,为那些默默生活的父老乡亲,描摹他们生动的面容与坚韧的背影。
有人或许会说,世界那么大,何不写些更“宏大”的题材?可我总觉得,那辽远的星空固然壮丽,但照亮我脚下道路的,终究是这窗前的一盏灯火。我写不了我不熟悉的生活,我的根,就扎在这里,我的情感,也绕不过这里的一草一木。能写,于我而言,是余生最大的一份幸福。这份幸福,不在于能否发表,能否成名,而在于那个“写”的过程本身。当我摊开稿纸,或者对着发光的屏幕,让思绪回到平溪水边,回到雪峰山下,与记忆里的那些人、那些事重新相遇时,我便觉得,时光仿佛倒流了,生命被再一次充盈。写作,成了我与故乡、与过往、也与内心深处那个真正的自己,最安宁也最坦诚的对话。
窗外,夜色愈发浓了,远处有零星的灯火,像是这片土地沉睡中的呼吸。我摊开纸笔,心中一片澄明。我知道,我的笔尖将要流出的,不是墨水,而是平溪江的水,雪峰山的土,是洞口这方水土酿了整整一生的、浓得化不开的情意。
余生且长,足以为这片土地,轻轻歌唱。

作者:刘长益 洞口县老科协副会长兼秘书长、洞口县作协会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