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长益
月挂于窗棂之上，银辉如练，泻入斗室。我轻抚着膝上那把老红木二胡，琴弦于指尖下轻微震动，仿佛自有生命，默然吐纳。松香的气息在昏黄光线里浮游，散入寂静的深宵——这气息，竟不知不觉弥漫了人生数十载。
青春岁月里，我在乡下公社，文艺宣传队常组织演出，公社文化辅导员便是个拉主胡的好手。他指间流出的音调，似河床下涌动的泉眼，潺潺有声，撞得我年轻的心怦然欲动。于是，我亦开始笨手笨脚地学习二胡。那时虽不成曲调，然而却因此成了队里一名替补队员。演出闲暇时，我的弦音便成为乡村寂寥的伴音，荒腔走板的声音里，也自有生涩的欢愉，悄悄润泽了那段枯索的青春时光。
其后进了县城工作，彼时人事纷繁，诸事扰攘，我的二胡终究被搁置角落，如蒙尘的旧物，在记忆的暗角里静默沉睡。
直至知天命之年，女儿竟买来一把新二胡，郑重其事地递到我手上。这琴弦一触，竟如时光的钥匙，“喀哒”一声，竟将那些早已蒙尘的往事又轻轻开启。这沉寂二十余年的技艺，竟又在心里苏醒过来。我拜了马文辉先生为师，加入了二胡学会。从此，周末便成了我期盼的日子，我们一班胡友聚于一处，切磋技艺，琴声流淌，酒香氤氲;牌局之间，亦飘荡着笑语声声。每年更有两场音乐会，我们必登台演奏，有时又去朋友生日宴会上献艺几曲。琴弦的震颤，便这样重新编织了我人生余年的经纬。
然而世相纷繁，总有些好事之徒嚼舌：“这成何体统，有碍观瞻!”仿佛艺术与官阶相遇，便天然生出些不合时宜来。我对此向来摇头。人终究是人，无论身居何处，腹内皆需些烟火气，心头总要留出几分空地，容纳些弦歌雅意——那方是真正活着的滋味。
每逢周末聚会，马先生总会习惯性拨弄琴轴，细细调校弦音。琴友们围坐成圈，乐谱在桌案上摊开，时而低语讨论，时而弦动声发。琴弓摩擦处，音流便如泉水般淙淙倾泻。偶有酒酣耳热之际，琴音便愈发激昂，像是将胸中块垒都倾吐而出;待夜渐深，曲调又变得舒缓悠长，如月光抚平了喧嚣的皱褶。
那一次演出，我端坐于聚光灯下，屏息凝神，手指轻轻按上熟悉的丝弦。随着琴弓徐徐滑动，一曲《良宵》便如月光般缓缓流淌出来，弥漫了整个空间。台下观者凝神谛听，偌大的厅堂里，唯有这琴声在回旋、在叩问——它拂过耳际，沉入心底，竟让整个喧嚣世界也暂时屏住了呼吸。
琴弦上跳动的音符，在世俗耳中或许是离经叛道;然而于我，这却是灵魂的呼吸与脉搏——它穿越尘俗，于中老年之后，重新犁开我生命里一片荒芜的土壤，种下了自得其乐。
琴声渺渺，在月下悄然消隐，然其韵味却久久萦绕不去。琴弦震颤处，自有清音破空——它不单是技艺，更是一句无声的宣告：人当在俗世泥泞中辟出方寸，让心灵之弦自由弹拨。
这弦上流淌的，原非仅为娱人娱己的曲调;当生命终将归于沉寂，它便是我们曾真正活过，并活出过自己腔调的，一道永不喑哑的证词。
【作者简介】刘长益，1963年生，大学文化，洞口县政府办三级调研员，现为洞口县老科协副会长兼秘书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