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长益
堂叔名序荣,在刘家的族谱里是叔辈。因姨母嫁了他父,他遂又成了我姨兄;这亲上加亲的缘由,在那些贫乏的时日里,我们便往来得亲近些。然而,他旧时的一段遭遇,却如一枚楔入心间的竹刺,隐痛久久不能消落。
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光景,庄稼黄瘦得如同挨饿的人脸,饿着肚子的时候,比饱腹更长。青黄不接的时节,村庄里稀稀落落数得过来的炊烟升起来,也升得软弱迟疑;粮缸空得连老鼠也不来看了。因此堂叔便须赶三十多里远路到深山里砍柴,再挑上肩头一步一沉担到市集里卖出,换得些钱来补贴家用。那生计所系,在苍白的日子里却沉重如镣铐。
记得天尚在墨黑里,星星如冻僵的小眼睛般各自孤立着,村里远远一声鸡鸣便催人起身了。堂叔每每一骨碌爬起,摸黑下床;而堂婶也早已起身,默默地将备好的干粮递过去。那一日清晨,我恰巧在门外,看见堂叔已将新鞋从脚上褪下,郑重地悬挂在千担两头——那双新布鞋,是堂婶用不知积攒了多久的碎布硬凑起来,一针一线在灯下熬了不知多少眼才缝制出来的。在这样窘迫的岁月里,新鞋的珍贵,远远超越脚掌本身了。
他赤脚迈步走进了黑漆漆的山路,走得像个无声的影子。夜气森寒,浸透了单衣,但他却紧紧护着那双鞋——脚底板磨过砂石枯枝,只留下“沙沙”作响的艰辛和一片黑暗的忍。然而,粗粝崎岖的山路,终于还是毫不心软地吞噬了这份小心翼翼的护佑。一根尖利的竹签,冷冷地突刺出来,如命运安排好的计谋,无情洞穿了他的脚掌。
他跛着脚挣扎回家,血渗在脚底石上,每步都在大地写下暗红的印痕。
之后堂叔在家躺倒一个多月。缺医少药的日子里,草灰与布条便是全部指望。我每次去探看,堂叔总是沉默地卧在床上,眼神疲倦地望向窗外。白天还强撑些精神,可暗夜中,却分明听见他压抑的呻吟从板壁缝隙中泄出,裹挟着汗水与铁锈的刺涩气味,在屋内弥漫成一种无望的喘息。堂婶则更加默然,她身影在灶台与床前之间来回移动,补丁叠补丁的衣衫被灶膛的烟灰染得愈加暗黑。生活已然是枯竭的井底,那意外的伤口又如同再压下一块沉重的石头——柴米油盐皆从指缝间漏尽,贫穷,如今更加凶猛地咬噬着那家徒四壁的屋子。
那日之后,堂叔脚底到底横亘了一个洞,这洞口竟如他一生岁月底层的豁口:我看见他此后走起路来总不免微跛,一步踏着一步,竟像在艰难地度量一条既定的路途;他的脚背青筋暴起,如盘曲的老藤,支撑着他踏遍尘土与沟坎。然而我所不能忘却的,是他每每出门,总还是先把脚上那双后来同样穿破了的旧鞋脱下,小心放在担子一端——他依旧还是那个当年挂新鞋于千担之上,赤脚走路的受苦人;仿佛在漫长颠簸里,他身体内里的贫瘠,从来没有真正痊愈过。
那双新鞋,原本是粗粝的生活缝隙中透出来的一痕暖光,可终究未能战胜山野的凌厉与贫寒。堂叔跛行的背影,便一再地这样漂浮于我的脑海——他那双深陷泥泞的脚,终究未能全然走出那双鞋的影子;那双鞋,竟比戳穿脚掌的竹签扎得还要深。
新鞋之美,是精心缝就的微光,却终被命运的黑洞噬没;脚掌上愈合的疤痕,便成了新鞋永久的墓志铭——苦难若无出口,纵使赤脚跋涉,每一步也仍然踏在荆棘里。那挂在千担上的新鞋,原来不单为了脚底,更为了灵魂不致沉没:它既是爱,也是苦难中唯一能提在手上的尊严。
当生计如悬岩峭壁,细微的暖意便熔铸成灵魂的支点:他跛行的身影里,虽拖拽着整个时代的贫瘠,挂起新鞋的千担上,却始终悬着不肯坠入深渊的爱与尊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