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长益
洞口县高沙镇东行一里许,地势平坦,则珠家庄矣。此地袁氏聚族而居,炊烟袅袅,非为寻常烟火,盖皆以做豆腐为业。豆香、水气,氤氲缭绕,牵引着远方行人的嗅觉,一路牵引着寻至此地,眼中所见,则唯豆腐的天下。此地声名不彰于外,却于四邻八乡间,早已竖起一杆响当当的招牌——珠家庄豆腐。此非寻常豆腐,乃珠家庄人世代相传、以心血与时光研磨出的味蕾图腾。
一、石磨转响,豆香盈庄
想当年,珠家庄不过四百余口人丁,四个生产队,竟赫然有八十户人家,日日与黄豆、石磨、柴灶为伴。晨曦未透,村落已被絮絮的磨豆声唤醒,石磨吱呀,是珠家庄清晨不变的序曲。清冽山泉浸润的黄豆,在石磨的碾轧下化作乳白的琼浆,汩汩流淌,汇聚成桶,蒸腾着生豆特有的青气。接着是点石膏的功夫,这堪称豆腐之魂。村中老人,深谙此道,石膏水轻重缓急,全凭多年经验,手腕一抖,眼神一凝,豆花便在锅中徐徐凝结,如云絮初聚,温润如玉,颤巍巍卧着。这便是水豆腐,珠家庄的骄傲,其嫩、其鲜、其豆香之纯粹,非亲尝不能体会。这水豆腐,讲究个“新”字,离了木盒,须臾便是人间至味。
豆腐生成之后,便显百般姿态,各自在袁家人手里获得独异的生命。水豆腐温润如玉,颤巍巍卧着,一丝气力粗些,便恐其碎裂;油豆腐在沸油里从容翻滚,渐渐膨胀成焦黄圆鼓鼓的小金元宝,表皮酥脆,内里却布满蜂巢般柔软空隙,香气四溢,使过路人不由驻足垂涎;干子豆腐经过层层压制,漫漫烘烤,方显出韧劲与实在,切成薄片,在舌尖上竟有几分肉的瓷实嚼头;豆腐渣本是豆腐制作的副产物,珠家庄人却又将其制成霉豆腐渣,酿出特殊的风味,非异乡人所能轻易消受,然食之上瘾者,又无它物能够替代——此物为珠家庄真正隐秘的魂魄,它经时间缓慢而悄然喂养着此地人胃口,其味在舌尖上延宕,亦随之渗进了骨缝间隙里。
二、灶火燃情,豆腐百味
珠家庄的豆腐,不单是食材,更是生活智慧与待客深情的载体。村中家家户户的灶台上,都有一两样拿手的豆腐菜肴。其中尤令人难忘的,当属昔日大队秘书袁仁惠先生家的“豆腐全席”。那滋味,经年沉淀于记忆深处,愈发醇厚。特别是那秘制水豆腐和秘制水豆腐。
唤作秘制水豆腐。做法看似寻常,却深藏珠家庄人对本味的极致追求。铁锅烧至青烟微起,倾入新榨的菜籽油,油香四溢时,投入鲜嫩的猪肉粒(或是薄薄的肥瘦相间片),旺火爆炒,直煸得肉粒金黄卷曲,脂香喷薄而出。此时,便是灵魂一击——倾入一勺自家陶坛发酵的剁辣椒!那酵香裹挟着霸道的酸辣,瞬间在滚油中炸开,再投入姜末、蒜末,灶间顿时辛香四溢,勾魂摄魄。临门一脚,便是那新出盒的水豆腐,整块滑入红亮浓郁的汤汁中,动作需快而稳,莫惊碎了这凝脂白玉。只消轻推慢烩片刻,让那极嫩的水豆腐饱吸肉的脂香与剁椒的酸辣热力。临起锅,撒一把翠绿葱花,热气一激,香气便攀上屋顶。此菜入口,豆腐嫩滑如无物,在舌上倏忽化开,留下浓郁的肉脂香、酸辣鲜爽的剁椒味,以及最本真的豆香,层层叠叠,酣畅淋漓,是珠家庄人对“鲜”字最热烈的诠释。
干子豆腐炒回锅肉。此菜,尽显干子豆腐的“韧”与“香”的本事。取上好煮熟的五花肉(二刀坐墩尤佳)切厚片,入锅慢火耐心煸炒。直待肥肉部分蜷缩如“灯盏窝”,晶莹剔透,锅里积蓄起丰润的猪油。此时,主角登场——韧劲十足的珠家庄干子豆腐,切成条片,倾入滚热的猪油肉脂中。那干子如饥似渴,瞬间吸饱油汁,颜色由淡黄转为诱人的金黄。下入大量青红辣椒丝(或干辣椒段),猛火快攻,撒上盐,奋力翻炒。锅气升腾间,辣椒的辛香、回锅肉浓郁的脂香、干子豆腐那饱吸油汁后愈发浓郁的豆香,在高温下激烈碰撞融合。出锅时,干子边缘微焦起酥,内里柔韧耐嚼,竟嚼出几分肉的丰腴感,而那回锅肉片也沾染了豆的清香。咸、鲜、辣、香,厚重扎实,是下饭的无上妙品,更是珠家庄人勤劳质朴、善于在粗粝中创造美味的生动写照。
三、豆香渐远,余韵悠长
石磨吱呀,灶火映红的笑脸,袁秘书家那令人垂涎的豆腐全席……这些构成了珠家庄最生动温暖的底色。那弥漫全村的豆香,是生计,亦是乡愁。八十户人家,四百余口人,便是靠着这看似普通的豆腐,在岁月长河中站稳了脚跟,也喂饱了无数乡邻的味蕾与情谊。
然时代车轮滚滚,珠家庄亦不能外。如今,那八十户磨豆腐的盛景已不复当年。工业的齿轮转动得更快,电磨替代了石磨,大型作坊渐次兴起。效率高了,产量大了,豆腐被送往更远的地方。然而,老辈人心中,总惦念着那石磨细研慢磨出的细腻豆香,记挂着灶头上那一碗热辣鲜香的秘制水豆腐,怀念那干子豆腐在回锅肉油脂里煸炒出的金黄韧劲。那手工点石膏的微妙火候,那“新出盒”水豆腐稍纵即逝的绝嫩口感,终究是时光带不走的珠家庄之味,沉淀在记忆深处,历久弥香。
珠家庄的豆腐,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食物。它是历史长卷中一幅带着烟火气与豆香的工笔画,是深嵌于这片土地肌理的生活密码。纵使石磨声渐稀,那浓郁的豆香,仍如村口蜿蜒流淌的蓼水,在每一个曾与之相遇的灵魂里,汩汩不息,酿成名为故乡的醉人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