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12月7日凌晨六点半,天色尚如墨染,车灯划破山野黎明的寂静,我们便踏上了去南岳衡山的路途。妻子虔心预备了香烛,那香烛的馥郁气息弥漫在狭小车厢内,仿佛提前氤氲着心向神佛的虔诚。路行至山脚下时,已是上午十点光景。
踏出车门,我一时竟愣怔了:十年前的印象里,此处不过山门寂静、草木清寒,我们一步一步以双脚叩问山径,体味着攀登的艰辛与喜悦;如今此地却俨然成了喧闹市集!商铺鳞次栉比,专售香火之物,往来如织的香客摩肩接踵,将山道挤得水泄不通。佛堂门槛也已然金贵起来,那售票处前蜿蜒长队,如一道俗世尘流,隔绝了清凉净地与红尘之间。
妻子早已挤入喧嚷人群,在佛堂门口购了门票,又买了香烛。她手捧香烛,神色庄重肃然,竟与周遭喧哗格格不入。她匍匐于蒲团之上,双膝跪地,以额触之,继而闭目凝神,口中低低诵祷着心中所念所求——那虔诚的姿态,仿佛她周身并非人声鼎沸的殿堂,而是隔绝了尘嚣的寂静山房。
我却怔怔立着,目光越过攒动的头颅、缭绕的烟火,定定地投向殿堂深处那尊金身塑像。菩萨低垂眼帘,嘴角含笑,千年如一日地悲悯着芸芸众生。这泥塑金身里,究竟栖居着何种精神?菩萨这一名相,古印度原指“觉悟的有情者”,自佛法东渐,便渐渐在华夏大地生根发芽。而南岳衡山,向来为佛门胜地,禅宗南派于此开枝散叶,滋养了一代代求道者的心灵。南岳大庙中供奉的菩萨,凝聚着千年来无数祈愿的虔诚重量,早已超越了宗教偶像本身,成为某种精神坐标——它指向的不是有求必应的神通,而是“悲智双运”的圆满境界:那大悲心不忍众生苦,那大智慧照见五蕴空。
殿堂的喧嚣似也凝滞了片刻。环顾四周,人潮汹涌,香火如林,袅袅青烟缠绕着钱币落地的清脆声响。多少香客磕头如捣蒜,口中念念有词,无非求财、求福、求平安……那急迫的私愿如焰火腾起,又似尘灰飘散。人心所求,仿佛竟只囿于眼前方寸得失,与那超拔于轮回苦海的大乘精神,竟隔着云泥之距!菩萨岂是生意场上的账房先生?若拜佛只为利来利往,真不知是拜佛,还是拜自己腹中的贪欲。
我默默退了出来,独自沿阶而上。石阶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温润,两旁古木森然,枝叶筛下碎金般的阳光。愈往上行,人声便如潮水般悄然退去,只余下自己的呼吸声与山林的静谧。行至半山腰一平台处,驻足回望,山色空濛苍翠,远处殿堂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灼灼闪光,香火气似被山风吹散了些许。此际心境豁然——原来菩萨本无定处!它不在金碧辉煌的殿宇,不在缭绕的烟火,更不在喧嚣的叩拜声中。它应当在你我心中,在那份不染尘垢的清明觉性里。
南岳之行,何尝不是一次心灵的跋涉?下山之路,步履渐轻。妻子手中香烛已燃尽,那缕青烟早已消散在山风里。我心中却豁然洞明:所谓菩萨道,原是在这崎岖红尘中踏出一条觉悟之路——它始于足下每一步的清醒,源于对众生苦乐的感同身受,其途不必指向虚无缥缈的金身塑像,却在利他济世、庄严人生的每一步踏实行履之中。
人生行路,何须一步一拜?但求一步一醒,步步生莲。那泥胎金塑的沉默,原来只为唤醒你我心中本具的觉悟。菩萨的慈悲,终究要由我们自心的光明去点燃。

作者:刘长益 洞口县老科协副会长、秘书长,洞口县作协会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