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长益
平溪江,家乡的河。
它自雪峰山谷奔泻而出,初时湍急如少年意气,及至洞口县境,便舒缓下来,成了个稳重的中年人。九十三公里水路,二百六十一米落差,于它不过是打了个呵欠的功夫。河床均宽七十米八,这数字精确得近乎刻板,却偏又显出几分不经意的阔大。
江中有二洲,一曰伏龙,一曰回龙。伏龙洲上垂柳如烟,萧氏宗祠的砖木结构四合院静卧其间。那建筑始建于明正统年间,算来已有五百余年光景。五进院落,面阔四十九米,进深九十九米九八——这零头像是故意要与圆满作对。戏台上的"双龙抢宝"木雕犹在,当年贺龙将军的标语也还清晰:"跟着贺龙闹革命"。历史在这里叠了又叠,如同祠堂的飞檐,一层压着一层。
回龙洲上古木森然。二百七十八种树木挤在这弹丸之地,有的树围十米,高六十米,笔直得近乎傲慢。站在洲上,东可见碧波粼粼,西可望炊烟袅袅,北面文昌塔铁顶铜铃,常有白鹭栖居。塔门对联道:"碧水环流,地疑蓬岛;青云直上,人在琼霄。"这十六个字,把个县城写得飘飘欲仙。
三座公路桥如今横跨江面,拦河坝将水势驯服。记得少时只有一座小木桥,大水一来便冲得无影无踪,汽车过河要靠轮渡,慢得能看完一本连环画。如今这变化,倒叫人有些怀念那慢吞吞的时光了。
西行十里至洞口塘,两岸悬崖如刀削斧劈。1966年的"四清坝"在此拦出一片深潭,320国道与沪昆高速分别从两侧山体穿过。天险已成通途,唯有山石依旧嶙峋,像是故意要给这太平景象留些棱角。
我住县城,我常在江边走走。看水,看洲,看塔,看那些变了与未变的。平溪江的水流了几千年,还将继续流下去。它记得每一座桥的年纪,每一块碑的来历,却从不说什么,只是流着。
这便是我家乡的河。